蔚蓝:它们替我在人间活了一生

 5个月前     13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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蔚蓝:它们替我在人间活了一生

我又骑着一台小破驴,怀揣一只旧相机,穿过村庄,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去田野间游荡。

在异乡,我一颗心空空的无所着落,凝视着镜中早生的白发,一张茫然而陌生的面庞,也正在与我对视,“你是谁?你来自哪里?而我又是谁?”当我转头的瞬间,或者侧身的刹那,莫名的,总有一个声音在这里把我召唤,召唤着回到这里,回到草木葱茏的地方,却不知声音的来源。

我越来越渺小的身影,渐融于辽遥苍碧的大地。我要到哪里去?哪里是我的终途?这是一个没有揭开的谜,等着让随时而起的兴致带我去往它所想去的地方。我欢喜这样的不期而遇,生命将馈赠我意外的礼物。我已在人间规规矩矩地苟活了半生,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。这样在旷野漫游的闲适时光,于我太弥足珍贵,我要把它完全交给自己。

刚才还在我居住的村庄,对着一片飘荡在上空的光影,不停地按下快门,斑驳的屋舍,闪烁出奇异的光彩,呈现事物的另一种可能,我的心中隐着神秘的悸动。接着我很快就从一片树林里一身馨香地探出身子,身后飘落着树头的阵风与青碧的鸟鸣谱下的乐音。在又一块收割后稻田旁,大地与天穹忽然变得辽阔而永恒,雁群在云端吟唱着秋天的挽歌。当小电驴“呼哧呼哧”爬上了一座土坡,一丛野菊花拦住了去路,我径直俯下身去,向着一簇野菊花,闭上眼睛嗅了又嗅,它们金黄的色泽,隐藏着明亮温暖的阳光,芬芳而淡淡的苦涩气息,那是那么多日月酿制的佳酿。最后不舍地摘下一把插在随身的袋子中,珍宝一样准备拿回家,仿佛带回整整一个消失的秋天。或者就躺在一片松软的青草上。大江在身畔千百年如斯静静地流,带走了一些事情,又带来了一些物事,一颗心也被洗涤,我敞开着四肢,仰望天穹的白云变幻着姿势,任日光的脚印踩着我前行。我做着这些的时候,我快活得似不知魏晋的活神仙,就差一双翅膀,不然会飞到云端里去。

我这个陌生的中年人,奇奇怪怪地突然地在田地间出现,让劳作的老农,停下手中的锄头或挑起的扁担,惊讶又疑惑着张大着嘴巴。他们活了大半辈子,懂得这片土地的一切秘密,却看不懂我的举动。他们远远地好奇或警觉地凝视着我,或近距离地用眼角余光仔细打量着我的一切,同时用所有的见识在大脑中飞速地旋转着,寻找着答案。我虽戴着一顶渔夫帽,却没有一根鱼竿随身。我着一身运动服,没有一件农具,难得一见阳光的一脸苍白,根本不是同他们一样的庄稼人。我对他们饲养的鸡鸭无动于衷,并不是一个伪装好偷鸡摸狗的二流子。但我一次次不正常的举止出现在他们面前,渐渐地他们也习惯我的存在,哪个村庄没有一两个疯疯癫癫让人不能理解的大孬子呢?现在再看我时,我在他们眼中如一株草木或一只穿行在田地间的小兽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其实,我也在一次次好奇地观察并揣测着他们。那么漫长的一生,他们从这里如一株草木一样出生,直到腰身佝偻,仍不离不弃,苍茫的眼中,荡漾着深渊的流水,绵绵着不绝的从容。是什么让他们的爱如此深沉而绵绵不绝?我却走不进他们的内心。

初冬的旷野,杨树、梧桐、水杉,几乎所有的树木都褪光了叶子,唯存光秃秃丑陋的褐色枝干。田野里的庄稼早已收割,黄金的果实堆满了农人的谷仓,喂养着尘世的肠胃。稻草与柴禾堆在斑驳屋舍的近旁,在那些同样苍老与固守村庄老人的手中,变成蓝色的炊烟与温暖的炭火。裸露的大地,刚刚长出了芥菜与麦子浅绿的新苗,它们不生长也不老去,将蛰伏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天。

远远地我又看见了那棵高大的苦楝树,那是荒芜大地上矗立的坐标。那个初春,苦楝树光秃秃还没抽芽的褐色枝条,悬挂着昔年没有落尽的果实。我立在树下,看天、看云,观察几只蚂蚁怎么沿着树干消失,听风、听鸟鸣,感受光影的脚步在我身畔流逝。

现在,我们又在这里重逢。经春至夏,又一个漫长的秋天,光阴又在我的身体刻上深深的印痕,而褐色的大地忽然青绿,并重重叠叠的浓郁浓郁,接着斑斓斑斓。楝树光秃的枝条,怎样在雨水与阳光的交错里绽出新芽,阵阵吹过的长风里,叶片丰盈、花满枝头?我却把生命虚度他乡。

在这个季节,楝树早已脱去了满树的青绿,留下一树一串串小铃铛一样的金色果实。这些果实映亮了清澈而幽深的远空,阵风吹过,仿佛摇响一树渺茫的歌声。它繁密的枝杈与无数金色果实交织成一座最后的伊甸园,成了留鸟们越冬的温暖家园。乌鸫、八哥、斑鸠、麻雀,不分彼此地争夺着每一根树枝与有利的位置,争吵着、翻飞着,像一座小小而喧闹的集市。它们着花白、黑灰、褐色、浅蓝的羽衣,遥望着,仿佛枝头金色的楝果间盛开着一枚枚绚烂的花朵。

现在,就在我还没靠近这棵树的时候,树上所有的花朵,“呼啦”一下被风吹走了,纷纷扬扬,如飘落的花瓣。我这个贸然闯入的庞然大物,是个不受欢迎的怪物。我知道,这些雀鸟并没有飞远,胆大的八哥,立在不远的枝头,“喳喳喳”用最恶毒的鸟语将我咒骂,它们好不容易占领的枝条,因我的到来而丢失。胆小些的麻雀躲在附近的芦苇丛里窃窃私语,或者把头埋在不远处另一株白杨树落下的厚厚枯叶中,更胆小些的乌鸫还会把纤小的身体,藏在刚刚长成的芥菜、麦苗间。这些精灵却无不同时竖起灵敏的耳朵,张开锐利的眼睛,关注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的一切动向。它们有的是时间与耐心,祖先镌刻在它们记忆深处的经验,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,这里不是我这个不受欢迎客人的居所。到时,它们又像一阵风似地回来,接着它们的喧哗,把身体绽放成一朵朵悬挂枝头的花朵。这暮秋短短的相遇,自然仅仅呈现出的一瞬多么美。那么漫长的时光,我错过了多少无法想象的光阴?

在我的足下,是一丛丛已然枯萎的狗尾草。一个漫长的春夏,又一个秋天,它们失却了鲜绿,那些修长如诗人长衫的叶片,一枚枚向着天空的花穗,仍在风中孑立。却有一丛特别茂盛而高大,在这万木萧然的秋天深处,依然残存着最后丰盈的绿意。这让我疑惑,这丛无人问津的杂草,是受了什么特别的恩惠,让它仍如此生机勃勃?我忆起了,这完全是我的杰作。那个早春,我在这里驻足,树木的高大,旷野的辽阔寂静,让我惊讶与欢喜,看了又看,不舍离去。我也在这里留下了我的纪念,像野地里任何一只漫游的小兽一样,蹲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印记。做着这些的时候,那么自然而然,我一点也不感到羞耻。草木花朵,鸟兽虫鱼,坦诚相见。让我忘记了所谓的自己,仿佛我也长出了绿色的枝蔓,随着风飘摇,一起吟唱着海浪一样的歌谣,弥散着幽幽的馨香。与它们一样,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。

这是个偶然,却不知这天赐的肥料属于了这丛狗尾草,从此让它卓尔不群。这并不龌龊的想法与行为,生命本是一场又一场不息的轮回,成为了大地上一切的生灵。现在,我身体的部分,滋养并长成了它的现在,没有我的赐予,就没有它的现在,它是我在人间的另一种生长。

我如一头牛套上枷锁,不停地为一种叫生活的东西劳作,日复一日地将生活重复,一颗心不觉间黯淡。却不知一丛狗尾草,为我守候着这里,替我活成了另一种样子。在我把疲惫的身体淹没在川流的人群与车辆,楝树早已满树的绿荫,一簇簇紫蓝的花朵缀满了枝头。金黄的麦子铺满天际,斑鸠的啼鸣在无处不在的芬芳里摇曳。狗尾草正把它茂盛的枝叶在吹过的春风里舒展,一只路过的翩翩彩蝶,收拢起她云彩一样的美丽翅膀,在叶尖小憩。在叶茎的深处,一只蚂蚱正做着香甜的梦境,这里已成为它新的家园,它将在这里劳作、唱歌,用七弦琴一样的秀足弹奏着田园的小夜曲,并在这里欢爱、养育着儿女。巨大的叶片是它绿色的屋顶,一枝缠绕过来藤蔓上盛开的一朵朵打碗碗花,是一枚枚高挂在天空的月亮。城市鸽舍般密密实实的屋舍囚禁着我的身体,同所有人一样,用尽一生的劳作来购买,在这里经历着尘世的悲欢,最后无声无息地老去。却不知,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,一片乌云从江那边飘来,接着无边的雨雾徐徐笼罩着静寂的旷野,一颗又一颗晶莹的雨滴沾在狗尾草绿色的叶片与茎干,刚刚抽出的花穗也被悬挂的雨水,坠弯了头颅。侧耳倾听,“汩汩”的水声渗透进它越来越鲜脆的身体。车间里机器轰鸣,这些巨大的怪物张着永远填不满的大口,等着我喂食。秋天终于来了,大地由青碧幻为斑斓,大雁在天空排成一列列整齐的队伍,向着南方吟唱着千百万年来不息的离歌。狗尾草迎来了它们最为丰美的时代,叶片肥绿,花穗饱满,沿着风的方向,不停挥舞着长长的手臂,仿佛在召唤。

我不禁轻轻地抚摸着它厚实多汁的叶片与丰润沉甸甸的花穗,清晰地感受到叶片下汁液血液一样汹涌,颤抖的枝茎合着我脉搏的节拍,心间涌起奇妙的感觉,仿佛摩娑的是真实的自己,遇见了我在人间的另一个存在,它是以这种奇妙的方式替我守候着我的所爱,在我忘记自己的时候,提醒着我生活的另一种可能。我眼睛湿润,迷途的孩子找回了家园,寻找到了我丢失的生活。狗尾草仍在风中摇摆着,撞击着我的身体,我那颗被生活磨损而黯淡的心灵开始渐渐复苏,这整整一年,它们漫长又短暂的一生,才是我真实的存在。

像一片云,又像一阵风,我在旷野里四处漫游。我被生活隐匿着的一切悲欢,悄然早被土地与时光悄悄珍藏。在我遗忘自己的时候,替我在人间不息地生长、生长。

我曾在一片树林的深处丢失了一件衣裳,当遍野的红蓼花又铺满角落,我着迷地立在花丛之中,无数纤微的花朵如潮水一样将我淹没,我寻找不到那件我消失的衣裳,但它化作泥土并滋养过的那棵一定也在其间,汇入这汹涌而浩瀚的花海。我一次次坐在那棵青杨树下小憩,泪水滴落地面,泛滥着河流一样的思绪。我一次次从它身畔走过,一次次回首着它风中的姿影,那分明是我对着天空的倾诉。还有更多的地方,我已找不到位置,但我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。在河畔,在田野的深处,在一株野花摇曳的枝头,在一滴清脆的鸟鸣,那一次次回荡在田野的召唤,那就是我,那就是我,我一直就在这里。

那么多的草木在大地之上生长,一棵挨着一棵,一丛连着一丛,一片跟着一片,无边无际的绿波荡漾。所有的生命皆有故乡,无数个生灵的源头皆是无数个生命的替身,是无数个灵魂仍在故乡不舍地游荡。

村庄正在荒芜地老去,秋天满眼丛生的枯草,多像一个人头顶的霜发。紧闭的屋舍渐渐斑驳,一棵树从墙壁的裂缝里生长,不久倒塌的房屋就是一片废墟。被无数双脚踏出通往田间的小径,很快被杂草覆盖。更多的土地上,长满了高大繁芜的树木,把渐渐矮去的村庄湮没。故去的人长眠于此化为泥土,也有人去了远方。他们曾经的汗水、欢笑、苦痛、一切却留在了这里。他们在异乡那个叫家的地方,走肉一样地活着,轻飘飘的身体仿佛掏空。当脚步踏上这片沧海桑田的大地,每一个人都把身体放逐田野,眼睛酸涩,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,掏空的身体不觉丰盈,一颗心渐渐复苏。

我也会去更远的远方,终有一天长眠陌生的他乡。草木,一年年不知魏晋地葳蕤生姿,阵阵风过,荡起绿波。会有一株树,或一棵草,在风中不息着歌唱,拨动着你的心弦。会有一滴露珠闪烁着星辰,如明亮的眼睛,在把你凝视。那是一个人,在这浩荡又盛大人间的证词。

浙中医小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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